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薤露二

作品:薤露作者:暖风 字数:6599

她右手使劲摁着前胸,仿佛要把那颗狂跳的心摁回去,然后,她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看,她猛地捂住了嘴,天呀,是李漠呢,就是那个挽郎,那个挽郎啊!

她伸手探看,良久,终于从李漠的鼻孔里呼出一丝细而又细的气息,她也跟着长出了口气。

阿难陀有些惊愕。面前这个女人,虽然一直都很温顺,但却从未主动到大荐福寺来,更从未向自己求过什么,而现在,她不仅来了,而且居然开口了。

为了什么呢?阿难陀吩咐小沙弥拿出灵玉膏,交给孟湄。为了什么呢?他没有问。窗外竹枝摇曳,沙沙地响。

长安城里已乱成了一锅粥,金吾将军和京兆尹的人,守住了城门坊门,又挨家挨户搜查,就是阀阅名家,也不得免,连大荐福寺里也来了人,兵士们虽然都很客气,但搜查却极严密,比起以往,大不相同。

他开了张路条,说孟湄是到大荐福寺上香的信士,再加上孟湄乘的是七宝香车,华丽至极,所以倒没遇上什么麻烦,就回到了绿野苑。

下午,传来了风声,说刺客捉到了,共十来人,领头的叫张晏,恒州人。京兆尹裴武和监察御史陈中师,严刑鞠问,张晏受不住拷打,供出来说乃承德节度使王承宗主使,到第二天,城里就渐渐松了下来。

但绿野苑外即便天翻地覆了,又算得了什么呢?

孟湄用酒把灵玉膏化了,细细涂在李漠身上。她不知道李漠为什么会受这样重的伤,她也不想知道。现在,这个青白瘦小的身体,在她面前赤裸着,令她心疼得想哭。

她也不知道她内心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为了另一个人,一个可以说是素不相识的人,献出自己的命。

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爱上阿难陀了,但如今看来,这不过是对命运的屈服罢了,--她不爱又能如何呢?

可是,现在,她就能爱了吗?能爱了吗?

她低下头,轻轻吻在李漠灰白的唇上,这或许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吻吧!当他醒来,他要离开,继续做他的挽郎,而自己仍然是一个天竺僧人的秘密的姬妾,在这个美丽的庭院里,过完自己苍白的一生。

阿难陀仍旧一有空就来,他也知道孟湄在给李漠治伤,但他没有问。

孟湄隐隐感觉到,阿难陀在触摸自己的时候,有些犹豫了。但孟湄更关心李漠的伤,她又一次问阿难陀要灵玉膏,这是他从天竺带来的疗伤圣药,用完了就完了,但阿难陀连问也不问就给了孟湄。

孟湄看着李漠苏醒,脸色一点点红润起来,心里的欢喜就一点点增加。

但李漠是冰冷的,孟湄来了,他只斜了斜眼,一声不吭,孟湄讪讪的,坐了一会,和他聊些连自己也觉得很无聊的事,李漠心不在焉应着。

孟湄想,他是知道了阿难陀的事了吧?但她本无所求,能这样坐在李漠身边,本就已是奢望了,奢望而能实现,她应该庆幸才是。

但渐渐她就有些怨恨了,她想倒在李漠怀里,细细嗅他的体香,捕捉他的心跳,有时他突然希望李漠的伤永远也不要好,就这样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辈子好了,让她来照顾。可即便是现在,照顾着他的,也不是孟湄呀!孟湄暗暗恨起那个照顾李漠起居的妇人,但有时又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每天早上,她细心把自己打扮起来,穿上最好的衣裙,袅袅婷婷去看李漠,又依依不舍出来,心里一半是喜,一半是嗔。

但有一天,李漠突然主动开口了,他不看孟湄的眼,他说请孟湄借他十吊钱,并代他送给国子监的生员李凉。

孟湄自然照办。

送钱的是四儿,回来神神秘秘说,那个李凉,原来就是上元节那晚抽了李漠一鞭的书生,高傲得紧呢。

七月很快过去。

裴度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顶替了武元衡的位置。

四儿把钱送给李凉那日,傍晚时,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黄蒙蒙的光中。

李凉缩着肩,沿着墙根儿,偷偷踅到了裴府大门前。

裴府的门子倒没有其他大官儿的门子那样倨傲,接了李凉的名刺进去,片刻之后,出来说,相爷正在见客,请李凉在前厅暂候。

进去是堵照壁,绕过花园,西首便是客人等候的前厅。

李凉等了一会儿,听到园子里有人说话,他挪到门旁,偷眼看去,是两个人,那着紫袍带金鱼的自然便是裴度,另一人着绯袍,却不知是谁。

只听那着绯袍的人大声道:“外面都说,入御史为佛道,入评事为仙道,入京尉为人道,入畿丞为苦海道,入县令为畜生道,入了判司,那可就是饿鬼道了……。”

裴度笑吟吟地,一路招呼着,把那人送出去,匆匆回来。过了一会,便有人招呼李凉去见“相爷”。

裴度面皮微黑,眉眼细小,身量亦不高,形容颇猥琐,但待人却极和气。

李凉把话说出来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说话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人的声音离他是如此的近,如同是从他的耳中发出的一般,但李凉对自己说,那绝不是自己,绝不是。

那一夜,绿野苑里来了一个人,白衣乌帽,脸上没有眼耳口鼻,只是一片莹白如玉。

阿难陀在他身前几丈处,结跏趺坐,低眉顺目,口中喃喃念着经。

那人终究是退走了。

阿难陀缓缓睁开眼,他眼里闪着黄光,竟如落日镕金一般炫目。

八月,李漠已能拄着拐杖,到绿野池边去看荷花。

这使他想起家乡的小湖,一样的平静,一样的绿。

但家乡的小湖边长的是相思树和苦楝树,而这里,池边长的是榆树和槐树。

他从安南来,一个越族少年。

他和他的哥哥一起来到长安。哥哥李凉以为凭着满腹诗书,能一举中第,“一日看尽长安花”,却不想名落孙山,淹蹇不得志,兄弟俩只能靠李漠作挽郎挣到的钱为生。李漠始终不能忘记他第一次唱挽歌时的情景,人们把他当成了一条狗,他第一次从地上把钱捡起,十个铜子儿,他心里全是屈辱和愤恨,但他还是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地把钱捡起了,一个铜子儿能买三个鸡蛋,吃的,这比什么都重要。在安南时,他跳月唱山歌,练出了一副好嗓子,他唱的挽歌能让心肠最硬的人心碎,流下痛苦的泪水。渐渐他能挣到更多的钱,但不久之后,李凉不知如何攀上了一门权贵,进了国子监读书,花销大增,李漠作挽郎挣到的钱,他几天就花完了,李漠不得已,只能偷偷作了刺客。

长安少年作刺客乃是传统,早在汉代时就有,每次行动前设赤白黑三种弹丸,使各人摸取,拿到赤丸的去杀武吏,拿到黑丸的去杀文吏,拿到白丸的为行动中死去的同伙办丧。因此卢照邻诗有“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的句子。诗中说的浪漫而轻松,似乎作刺客是一件很随便的事,但其中的危险和艰辛,早令李漠心力交瘁。

而现在,竟连刺客也作不成了,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出了绿野苑,他竟寻不出一个立锥之处。

但绿野苑又还能呆多久呢?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孟湄拜完月,让四儿用食盒提了一桌精致酒菜到李漠房中去。

她对李漠说,李漠就要走了,她要陪李漠醉一次。

李漠看四儿亦在房中,便点了点头。

孟湄脸上立时便似开了一朵花一般的娇艳。

她让李漠喝酒。那酒清洌香醇,李漠啜一口下去,只觉肚里一阵凉,但渐渐又有一丝丝温软浮上来,像一个女子十指葱葱,在李漠肚上柔柔抚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暖。

这便是断肠醪。

长安有歌谣说:“不畏斩玉刀,唯畏断肠醪。”

相传,在极西之地,有一小国。国中有一极美女子,爱上了一个年轻男子,经了许多磨难,终于两情相悦,便要结为夫妻。却不想突然来了战争,男子参军去打仗,却在高山上冻死了,埋在千古不化的冰川里。女子那个哭呀!他酿了男子最爱喝的酒,装在罐子里,去找。但如何能找到,而她自己,亦被冻死在山上。千百年后,商旅从冰雪中挖出一罐酒来,清洌香醇,味美无比,但却有一奇怪处,女子喝下无事,男子喝了却须立时睡下,而且睡时还需他的情人守着,一边守,一边还得帮他翻身,否则,一个时辰之后,那男子便要肠断而死。人们说,这是因为酒中混入了女子泪水的缘故,--本来,哪个男子,饮了女子的泪水,能不断肠呢?

喝到半酣时,孟湄把四儿支走,取出阮咸来,边弹边唱:“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踌蹰空断肠。”

却是李白的《采莲曲》。

唱到“断肠”二字,孟湄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她索性弃了阮咸,踩着如霜月色,翩然起舞,舞到痴时,她一件件将身上罗衣解下,一边解,那泪水就一边簌簌地落。

她本爱极了李漠,又喝了酒,想到李漠就要走了,竟把女孩儿家的羞涩都丢在了一边,只想着在今夜便将自己的身子给了李漠,把自己的心给了李漠,以后就算是立时死了,也是值得。

李漠看着孟湄,忽地想起那日在清明渠边小庙里看到的地狱变图,那个女子,落入了孤独地狱,被冻在冰里,脸上凄苦,却又媚得如乍开的莲。

他轻轻把孟湄搂入怀中,把头抵在她胸上,“呜呜”哭起来。

三更时,李漠终究醉了,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孟湄冰着一张脸,穿上衣服,走出去,把门锁上。

四儿一直在外边等着,见孟湄出来,怯怯跟在孟湄身后,想不通孟湄怎么就把门锁上了。难道爱极了一个人,又得不到他,就一定要把这人杀死么?如果是我,就盼着他能一生一世开开心心地活着,那才好呢?

孟湄上了床,把纱帐放下,看满室清辉,又如何睡得下。

渐渐就哭起来,只是噎着声,但泪水却忍不住,不单是沾湿了枕头,就连凉簟上,亦是泪痕斑斑。

她不时抬起半个身,看桌上沙漏,终究还是跳下床,一阵小碎步走到李漠房前,刚开了门,就“哇”地哭出声来。她蹲在李漠床前,搂着他,亲着他,把他的身子翻过来,又翻过去,只怕李漠真就这么死了。

她直守到天色大亮,知道酒都已化了,又怕李漠醒来看见自己,才出去。

李漠却是睡到日头西斜了才醒。

他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去跟孟湄告别。

孟湄只是淡淡的,李漠只当她已想通,并不在意。

李漠跟孟湄说,他要到洛阳去,听说那边唱挽歌钱多。

孟湄点点头,心里却想,到洛阳去,那就更见不着了。

李漠说,那十吊钱,他总会想法还的。

孟湄听了就一酸,都这时候了,他还念着那十吊钱。

李漠转身出去,孤伶伶地,却就不回一下头。

孟湄并不看他,把一条丝手绢在手指上绕啊绕,心里酸楚莫名。

“走,”她对四儿说,“到大荐福寺去。”

我要杀了他,我也要让他喝断肠醪,我要让他死了,她默默念着。

那时李漠就会要我了。

国子监在务本坊西。

务本坊东门出去,是平康坊,西门出去,是兴道坊,大荐福寺便在兴道坊内,兴道坊西南,则是通化坊。

务本坊西门外,相传是鬼市,风雨曛晦之夜,常有喧聚声传出,其中有枯柴精,乃是卖干柴的,不知为何,不好好卖柴,倒常吟诗:

“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

便有另一鬼和道:

“九衢生人何劳劳,长安土尽槐根高。”

至于后来那个又是什么鬼,便不得而知了。

以前,李漠只在夜里来过国子监,把钱给了李凉,就走。

李凉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一个唱挽歌的弟弟。上元节那一夜,他却是去告诉李凉,这个月竟没挣到钱。李凉本就不喜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寻自己,又听到没钱,一怒之下,便抽了一鞭在他脸上。

李漠却从未想过这一鞭实在是抽得毫无道理,在他看来,哥哥要钱用,他作弟弟的就该拼了命去挣。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想着,有朝一日李凉中了举,他就能熬出头,不用再提心吊胆过日子。

但李凉这一次竟没生气。他把李漠领到国子监夫子庙院中,说这里比较僻静,方便说话。

李漠说自己要去洛阳了,长安已呆不下去。

李凉愣了一下,让李漠等着,他去买些酒菜,和李漠喝一顿,算是饯行。

外面市声喧哗,但国子监内却是静极。

一轮通红落日挂在夫子庙金碧辉煌的屋脊上,却全无暖意。

李凉回来了,手里没酒菜,却带回了一个人。

身材瘦小,着一身白衣,眉眼遮在一顶斗笠里,看不清。

李漠退了一步,他觉出这人身上冷冷的杀意。

李凉柔声道:“兄弟,我把你的事跟裴大人说了。”

“是吗?”李漠又退了一步,盯着那白衣人看,他的弹弓藏在腰间,他缓缓伸了伸右手五指。

“裴大人说,只要你跟着这位先生回去,他绝不会难为你。”

李漠却在想,自己有没有机会出手呢?

他曾在神策军校场上,于瞬息之间,用三十六颗铁丸,把“天下太平”四个大字,弹在校场西墙上,赢得满场采声。

但神策军并不要他,因为他不过是一个来自安南的越族少年。

于是他作了挽郎,作了刺客。

李凉却不出声了,连他亦已感觉到气氛不对。

他们所立之处,有几棵数百年的老松,正当盛夏,老松上结满了青绿的松球。

李漠静静等着。

一颗松球从树上落下,李漠却仿佛是出了神,他等这颗松球落下,已等了好久了,他等着那一瞬间,在松球即将砸到那白衣人的斗笠上,又尚未砸到之时,他出手了。

他向后跃了一步,同时弹出了五颗乌黑的铁丸。

“卜”的一声,松球砸在了斗笠上,跳了一下,又落在夫子庙大院的青砖地上,沿着砖缝滚着,最后停在了一棵老松虬曲的根旁。

而那五颗铁丸,亦同时打在了白衣人的脸上,深深陷了进去。

白衣人却不倒,他缓缓将斗笠摘下,露出脸来,莹白如玉,却没有眼耳口鼻,只有五个乌黑的洞。

他抬起右手,在脸上一抹,一张脸竟变得平滑如镜,而那五颗铁丸,则落入了他的手掌中。

李漠惊讶地看着。

那五颗铁丸,渐渐幻去了,仿佛本就不曾存在过。

李凉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喊道:“兄弟,你干什么?”

李漠冷冷道:“他要把我们杀了。”

李凉急道:“怎么会?裴大人说了……”

突然,他停下了,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身边的白衣人。

只见白衣人的面皮,渐渐变黑,同时又幻出眉毛胡子,眼耳口鼻来。

“裴大人,怎么是你?”

“不错,”裴度和善地笑着,“是我。”

他右手不疾不徐伸出,“噗”地插入李凉的胸膛。

李漠一惊,向前跨出一步,又弹出五颗铁丸。

这一次铁丸去势更疾,竟穿透了裴度的胸口,“哧哧”钻入院墙中。

裴度的身上现出了五个透明窟窿,但他只是笑笑,那五个窟窿,也渐渐闭合,只在白衣上,留下前后十个小洞。

这是什么诡异的武功?

李漠茫然看着裴度,心中绝望,他任弹弓从手中落下,无奈地笑了笑。

裴度并未出手,但那无形无影无声无息的一击,却将李漠震得向后飞去。

李漠像一口破布袋般落在地上,觉得胸腹间仿佛空了一块。天迅速黑了,像有什么人,“砰”地一声,把乌黑沉重的棺材盖子合上,传来“铮铮”的敲钉声,然后是泥土雨点一般洒落,挽郎凄凉寂寞地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人们悄声说着话,似乎怕惊醒棺材中的人,最后,终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没有了,只有永恒不变的黑暗、孤寂与冰凉。

裴度垂手站在李漠身旁,脸上又变回原来那莹白如玉的模样。

街鼓猛然震响,如雷霆万钧。

这鼓声要响三千槌,要响到黑暗降临大地,才会平息。

在“隆隆”的鼓声里,孟湄骑着桃花驹,冲进了国子监。

她不待马匹停稳,就翻身跃下,一边跑入夫子庙,一边高声喊着:“李漠,李漠,你在这里吗?我已经把他杀……。”

她猛地停下,像是有一个人,硬生生地把她的声音扯断。

然后,是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是你把他杀了?是你把他杀了。是你把他杀了!”

这哭喊声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绝望。

她冲上前去,一手扯住裴度的头发,一手在裴度脸上拼命地挖着,仿佛李漠的命就藏在裴度的脸中,只要她挖得足够深,李漠就能活转过来。

“放了她!”

裴度轻轻把孟湄推过一边,转身。

院中,阿难陀肃然而立,眼中的黄光,映着落日,益发炫目。

裴度心中一惊。自从十年前阿难陀来到长安,裴度就开始注意他了。虽然阿难陀从未出过手,但裴度却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免与他正面冲突。

李漠逃出性命,躲在绿野苑中,他早已知道,却因为忌惮阿难陀高深莫测的武功,不敢下手。

但此刻,已是避无可避。裴度深深吸了口气,将他修行了数十年的大明相道发挥到了极致,四周空气翻滚,如煮沸了的汤水。

然后,却忽地静了,那鬼魅般的一击,向阿难陀袭去。

但这一击却如春雨落于江湖,秋花飘于深谷,了无影响。

裴度从未遇到过如此情形,阿难陀的胸腹间,竟是如枯井般的静寂,但又并非朽木死灰,生气全无,在阿难陀的身躯内,仿佛有一个寂静寥阔的世界,大海潮涨潮落,明月无语当空。

裴度倾尽全力,再出一击,但阿难陀竟是笑了笑,仿佛是在笑裴度的可怜与可叹。

裴度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再退一步,忽然万念俱灰,恨不得立时死去,不,立时死去仍是不够,他只恨自己为何要倒这世上来,要做这一切事,要生,要死,要行走,要呼吸。他抬眼看着阿难陀,眼中却空空如也。

阿难陀合掌胸前,道:“阿弥陀佛,檀越请回吧!”

裴度大叫一声,冲出了夫子庙,转眼无影无踪。

但腹中的绞痛却又一阵一阵地翻上来,阿难陀缓缓坐在地上,抬眼去寻孟湄。

孟湄慢慢地挪过来,跪在阿难陀身前,抬手轻抚阿难陀皱纹密布的脸。

“他死了,”阿难陀低声道,“我还是迟了。”

孟湄的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一个男人死了,另一个男人,也要死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一些什么。

“你为什么要喝那酒?”她轻轻地问。

“你要我死,”阿难陀拼命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我便死。”

“什么?”鼓声隆隆,孟湄竟是听不清阿难陀究竟说了一些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

但阿难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鼓忽地停了。

好像少了什么一样。

死一样的静里,谁在唱着《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人死一去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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