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想说这是上级下达的命令,是政府出了政策,只要提到“政策”,没有人不害怕的,村支两委班子一定会依法执行。可事实是没有这样的政策,我拿不出红头文件,那就只能动员。我们村还保留大集体时期的扩音喇叭,一个装在大会堂屋顶,一个装在村中央榛子树上。我在村委会楼上的播音室里对着麦克风吹了一口气,立刻就听到大会堂屋顶上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吸,我吓得僵在那儿,鼓了几次都没有勇气把我的动员令颁布出去。
我本质上是一个胆小谨慎之人,之所以会轮到我担任村主任,可能仅仅因为我是村里脑子还算活络的“致富能手”之一——以至于我的职务不是村民选举出来的,而是乡长直接任命我来当的。我几番推脱,说我不愿多事扮不来白脸黑脸,乡长就生气了,说你不当让谁来当?你要让我们进一趟山办一个事,连一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时情况下做村干部是不给工资的,村里某些干部精得像猴,不愿倒贴钱供乡里人吃喝……我只好说:“那就我来当吧!”
此时,我还没想好怎么样才能让村民们自愿自觉地配合“制造好人”,就像有一年有医疗队来山里开展义诊活动,他们所表现出的参与热情一般。我知道,唯有利益的驱动才能让他们表现出同样的热情,这其实也是我的人生经验之一。比方说如果我偷偷地告诉村里人,进入机器完成“制造好人”事后是有报酬给的,我相信只要我一提钱字,连瞎子都会两眼放光,但是我又怕一旦把“有奖励”的秘密公布,村里人都争先恐后地跳进机器,等到活动结束这笔钱又兑现不了。
会议是在我家里召开的。村支两委的人陆陆续续来了。包括村支部书记松树,副书记季权,村委副主任建设,综治委员增辉,妇女主任阿娟,还有全村六个组的组长。他们在我家自己找凳子坐下,也有去厨房拿来碗泡茶,不一会儿他们聊起农事,说今年雨水不好粮食歉收,说着说着又开起阿娟的玩笑来。阿娟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长得高高大大、丰乳肥臀的,在村里以勤劳与泼辣著称。每次开会,男人们的目光总爱盯着她扫来扫去。
我说:“今天召集大家开会,是因为制造好人的事情。这事情是乡里交给我们村的一个任务。乡里的刘干事通知时,还特别强调‘务必要配合省城来的朋友搞好这次工作’,这情况在机器运来之前,我已经说了。可是这几天,你们是怎么做的呢,把机器从井下村运回来以后就跟没事了一样。明天起我建议大家分头去动员群众,发动群众,而且,我们村干部最好能率先带个头……”
可以想见我的发言之后,反对声如潮水般涌来,每个人都有一堆拒绝参与此事的理由。村支书干脆说:“你今天才想起后果啦?这事情本来就不该应承。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这事要是搁在以前还能分得明白,地主恶霸就是坏人,反革命右派就是坏人,只管把他们抓进机器里去制造成好人就是。可是现在,不论是狗是猫,只要他不做违法犯罪之事,你就奈何不了他哩!”
村支书都这么说了,附和我的人就更少了。副主任建设说:“我们村一直是遵纪守法的典型村。要说这机器真能将坏人变成好人,我倒建议将它运到十里坪监狱里去试试!那里面有的是坏人!”我明白他们是不会往我挖的坑里跳了,本来我还想说让党员同志们最先带头,现在只好审时度势说:“这次乡里安排我们村接待‘制造好人’,不是说其他村就没有坏人或者不需要好人,恰恰我们村是遵纪守法村,表现积极村,乡里才把我们村当作试点。既然眼下省城的人来了,机器也运来了,我们就得负起责任来嘛,哪怕动员群众干部参与了但是没有达到效果,那也是尽力了,可以交差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不管不问嘛。”
村支书到底是有觉悟之人,语重心长道:“要不这样吧,咱既然都在这个位置上占着茅坑,还是得带个头,那就,从我们当中选一个代表吧……嗯,那个,大伙也用不着紧张,不用考虑谁年纪大谁职务小,我们就抓阄,抓到谁,明天一早他自己去大会堂钻进去就是啦。省得下面人再抱怨干部要带头啥的!那些嚼舌根的,我倒真想把他们都抓进去治一治哩!”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因为谁都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抓到那个进入机器的阄。这时候我真想打破沉默,告诉大家制造好人的过程其实是一个行为艺术过程,尽管我至今不了解行为艺术是什么玩意儿,但是进入机器的人可以拿到一百元奖励是刘干事亲口说的,有了报酬自然会有人愿意做好人。——但是,松树既然说抓阄了,那就先抓阄吧,我突然生发一股恶意,想看谁会是那个抓到阄的倒霉蛋。
制阄抓阄的过程我就不说了,那情形就像生产队解散时分田分山那般郑重其事,结果却出乎意料——我成了那个抓到“√”的人。我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把那个阄攥在手心,不知道该扔掉还是吞掉。刚才抓阄的时候我是第二个抓的,接下来没有抓到“√”的人在那里喊叫着:“我没有抓到,我没有抓到!”谜底一个一个揭开了,他们把手中的纸片摊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像在证明自己的清白,只有我和村支书、妇女主任阿娟还没有亮出阄来。阿娟显然是出于害怕,她满脸通红、胸脯起伏,有些无助地看着我:“宗文,你抓的是什么?你抓的是什么?”她那副样子让人爱怜,如果在平时我会抱住她的。
“让松树叔先来,松树叔先来吧。”我感觉手心的纸片湿了,额头上的汗齐刷刷地流下来。村支书松树倒是比较淡定,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是坏人怎样是好人又怎样?人老了自然就善了,我怕啥呢。只是,当年那些挨过批斗的人呐,不要因此来找我的麻烦。我告诉你们,那不关我的事哩!——”说着,他两手哆哆嗦嗦、慢慢拆开纸条,上面一片空白,好比突然的失忆,他微微松口气,对我说:“那么就剩下你俩了。”
阿娟把手中的阄塞给建设,人就咚咚咚地跑到门外去了。建设打开纸条,上面同样一片空白,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我身上。我一阵热晕,难堪,好比偷了东西要搜身一般。“一定宗文抓到了,一定是宗文抓到了!”我听见有人喊。我没有反驳,也没有理由反驳,但是也不愿把阄交出去,我一拍桌子,大声咆哮起来:“你们别想好事……都给我滚!别他妈的烦我——”
屋里乱糟糟的,刚刚有人坐过的凳子像挨了踢的狗倒在地上,地上还有纸片、果壳、痰,以及被踩踏的鸡屎,剩半碗茶水的碗。我砰地关上房门,进卧室一头栽在床上,有一种被人强奸的感觉。
“你怎么啦?会议开得不好吗?”妻子玫红刚哄完蚂蚁睡下,从被窝里探出头问我。我说我抓到第一个进机器的阄,现在不知道怎么办。玫红说:“咱村里不是有几个活该阉掉的老光棍吗,怎么不把他们抓起来改造改造?机器都运来了,难道你们还拿不准改造谁吗?!”
我说:“你懂个屁!这是改造人的机器吗?”
玫红说:“那你说什么机器?”
我说:“制造好人的机器!让全柳村都他妈的变成好人的机器!”
玫红说:“那还不是一样,制造好人也得把村里最坏的人先抓起来嘛!”
我说:“你抓个人试试看?现在当干部你以为好当呀。现在没有反革命了。”
玫红说:“你卵疼不能怪脚跟吧,你当村长就没有义务惩治坏人吗?咱村里的妇女晚上都不敢单独出门你知不知道?”
我说:“你他妈的刚才不早说?等我抓完阄了放什么闲屁!”
玫红说:“我没出去听,是我不想看见那个骚货!”
我说:“哪个骚货?”
玫红说:“还能哪个?又跟你眉来眼去了吗?”
我说:“你给我闭嘴!”
灯熄了,我辗转反侧,还从来没有这样纠结过:明天要不要去大会堂自己将自己变成好人呢?这样做会不会被村里人笑我怂包?——或者,我可以说服村支两委把村里几个公认的烂货抓起来,逼迫他们进入机器?那几个烂货会不会因此记恨我,报复我呢?——不,他们不是就此变成好人了嘛,这个顾虑或许可以取消——但是,现在科技真的发展到通过一台机器就能制造出好人来了吗?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们这个社会、整个国家、全世界六十亿人口,在强制执行这项制造好人计划之后,被人类霸占的地球岂不是一夜之间变成传说中的天堂啦?
早上昏昏沉沉起来,我又想起昨夜的纠结,想起这天要去面对的那套实实在在的机器,那张用来实施电刑似的铁制椅子,那个棺材一样坚固严密的制造舱,脊背一丝丝发凉。我想宁愿招人仇恨,不守信用,也不愿成为第一个试验品。屋外雾气笼罩,对面的山尖上还没有出现太阳,我拿牙刷毛巾去小溪洗漱,心里想着村里几个可供“改造”的烂货:路兵,国栋,利群,集军,路清,伟宏……这其中有流氓、无赖、赌徒、色鬼、酒疯子,等等,要是把这些烂货统统改造好了,柳村不知道要清净多少。可是,我碰巧遇见的不是这几个,而是傻瓜连桥。此刻,连桥正站在桥上往小溪里撒尿。
傻瓜属于好人还是坏人?我想,傻瓜就跟天真无邪的婴幼儿一样,他只是不懂得成人世界的各种规矩、戒律、算计罢了,傻瓜之所以是傻瓜,是因为聪明人太多了。聪明人发明了体面、逻辑、利益、争斗,制定了各种规矩,制定过程从不让傻瓜参与。所以傻瓜是生活里唯一多余的角色。
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喊:“喂,呆头,你想死啊!你一大早撒尿给全村人吃啊!你个猪脑子!”是一个挑水的人,增辉,他在下游气得肺炸,见连桥还在空中滴滴答答着,就放好水桶,拿着扁担冲到桥上要打连桥。连桥哼哼着,腿根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塞进裤裆,朝我跑过来。
“哼哼,哼哼,哼哼哼!”连桥的个子又瘦又高,跑动的样子像一只蚂蚱。“宗文,抓住他!抓住这个撒尿给全村人吃的家伙!他是故意的!”挑水的增辉则又矮又胖,跑起来像一只企鹅。我拦住了连桥。我们把他抓住了。
“把他押到大会堂去。把他押到大会堂去!”增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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