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坍塌
这是一个糟糕的周一。
我的狗把我的眼镜藏在了拖鞋里,害得我踩碎了它;在我吃早餐的时候,我的儿子一个劲地邀请我参加他即将举办的吹泡泡糖大赛,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一份该死的软乎乎的泡泡糖就粘在了我的领带上;我的妻子视若无睹,在跟她的闺蜜打电话,顺便指桑骂槐地表达她对我不陪她逛街的不满。我实在弄不懂女人这种生物,如果只是想买东西的话,为何不上网买呢?
一团糟的时候,电话响了。
“杰森博士,市区又出现‘天坑’了!”电话里,我的助手蒂娜说,“很多市民在市政府跟研究所前示威,指责我们监测不力。来了许多记者媒体……”
“这真是好消息。”简直跟我的眼镜、领带一样好。一大早听到这样的消息真是令人神清气爽精神振奋。天坑天坑,全世界都在关注天坑,做不出预告的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
“还有博士,小吴突然辞职了,只留了一封信。”蒂娜补充道。
“哦,混蛋!”我终于爆发了。
小吴是我另一个助手,中国人。尽管作为伦敦出生接受过贵族式正统发音训练的我听不惯他那发音统统靠前的中式英文,但不得不承认小吴除了发音外几乎就是“完美助手”的代言人。他拥有东方人特有的小心谨慎,有中国人那可怕的计算能力,以往这个时候他还能帮我承担新闻发言人的工作。他平易谦和的个性很容易让暴躁的示威者跟打过鸡血似的媒体们安静下来。我从未想过他会辞职,他一直像是亚洲版的拼命三郎。
“该死的。”我说,怒冲冲地出了门。
我的房子离市区比较远,因为我的妻子在婚前曾经是一个喜爱宁静的园艺爱好者。从我家开往市区需要=十五分钟,途经一个废弃的煤矿以及三个大小不一的天坑。其中有一个直径一千米的天坑,可谓震惊世界。因为它一夜之间出现,然后吞噬掉了煤矿家属区四百五十条人命。
天坑这个词是中国人命名的。Tiankeng。2001年之前的天坑指的是小行星撞击形成的天然遗迹或者地球漫长地质过程中形成的罕见卡斯特漏斗地形。但是自从2001年之后,突然之间出现的地面塌陷也统统被叫做“天坑”。
21世纪初,中国和危地马拉突然成为天坑的高发地带。危地马拉成为高发地带是因为他们的地表是一层火山灰,就像鸡蛋壳或者小孩们玩的积木,下层结构一旦改变就极易坍塌;中国则是因为地表以下被人为掏空。
在那时的我看来,中国人算是自作自受。用佛教的话来说:他们自作聪明贪得无厌地挖掘资源,种下了恶因,最后也得了恶报。
谁知佛家的谶语并不是这样简单。
我转了下方向盘,远离窗口不远处那个一千米方圆的黝黑洞口。我不喜欢那团无穷无尽似乎吞噬一切的深幽,打从心底里不喜欢。一看见它,我就觉得我的灵魂被它抓住然后无限下坠。
“嗡……”该死的手机这时候又响了。
“喂?”我说。
“博士,刚才道尔助理也辞职了!”蒂娜说。道尔是我另一个同事,一位生物学领域的佼佼者。
“谢谢你蒂娜,你简直就是我的福音天使!”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独立日还是解放日?”
“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道尔看了小吴的辞职信。这封信……博士,要我马上传过来吗?”蒂娜说。
“随便,传吧。反正不会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我说,然后恼怒地挂掉了电话。我知道这很失礼,可我已经压制不住我的情绪。拖鞋眼镜领带辞职信,还有该死的天坑!老天,我也想弄清楚为什么我一定得跟天坑纠缠到一块,我原本只是个无线电学家而天坑不是我的菜!
我承认我在无线电预警地震方面做出了点成绩,我骄傲过。我终结了地震只可监测不可预测的神话。曾经的我也对预警天坑信心满满,我差点就认为自己会是带领羔羊们走出埃及的摩西。可是我错了,在上帝的塌方游戏面前我就像是一个束手无措的傻子。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天用无形的手在地上捅出一个一个的大窟窿却找不到任何规律。没有能量异动,没有特殊波长,没有任何预兆!像孩子们搭的积木,谁都不知道下一块积木会从哪里抽走!
想到曾经的追求,我的心情益发烦躁。信手点开了今天的新闻,想要给自己憋得生疼的灵魂透个气。一个柔和的女音说:“……位于市中心乔丹路沃尔玛附近,目测直径大约十五米,深不见底。据目击者说,天坑的出现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收到有关部门的任何预警……”
见鬼,这帮媒体究竟想要怎样?我们已经无数次地解释过天坑跟地震不一样!地震是地球快速释放能量时产生的振动,它会产生地震波,而有些特殊的能量波在地震爆发前就可以用特定频率的加敏无线电仪器捕捉,但天坑不一样,天坑什么征兆都没有。这帮记者总是这样,一个个像是移动的TNT,给点火花就灿烂,唯恐天下不乱。
前方的路突然变得拥挤。唯一的一条路上竟然堵了二十多辆车,鬼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堵的。我不得不把车停住,这才发现是一群穿着黑袍子的宗教分子在矿区天坑旁举行仪式。自从天坑成为全世界最可怕的灾害后,人类头一次如此严重地丧失对脚下土地的安全感。与此同时,各种奇奇怪怪的宗教都开始宣称天坑跟自己有关,有的说自己能制造天坑,有的说自己能制止天坑。
科学在这些宗教面前再一次显得疲软无力,事实上,很多时候连我都想把答卷直接交给上帝。
“嗡……”电话又响了。仍然是蒂娜。
“我被堵在思科郡的13号线,矿区天坑附近。一时半会到不了,你让约克博士代替我跟媒体见面吧。”我说。
“不,博士。这恐怕做不到。”蒂娜说。
“哦,蒂娜,对不起,我为我刚才的失礼道歉。”我说。
“不是这个意思,博士,我们都知道你的压力很大。我是想说……约克博士半小时前也辞职了。”蒂娜说。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我说,今天不是愚人节。然后我想到了什么,问道,“他也看了小吴的信?”
“是的,是您说的,当您不在时,小吴、道尔、约克可以全权处理一切事务。”蒂娜道。
我捂住头。老天,小吴哪里是留了一封信,分明是个坑!一个小时不到,我的得力助手们就全跳进了坑消失得无影无踪!
“博士,我总觉得怪怪的。约克博士跟我告别时,就好像……好像要永别似的。博士,小吴的辞职信已经传送完毕了。请您抽空看看吧。——记者那边我跟麦当娜去应付,她好歹也能支撑几个回台。另外警署跟政府的人都已经到了,说不定能安抚好游行者们的情绪。”蒂娜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关闭电话的同时,我听见车窗外有争吵声。几个环保主义者跟穿黑袍子的宗教分子发生了争执。环保主义者认为黑袍子往天坑里扔粮食是破坏环保,黑袍子则认为自己在拯救世界。“盖亚母亲吃饱了就不会发怒了。说不定还会把我的孩子还回来,她才五岁,她喜欢吃巧克力慕斯。”一个黑袍子虔诚地说。
我不敢去看那黑袍子掩盖下的母亲的眼睛,也不敢去看那母亲一盒一盒地把巧克力慕斯丢进深不见底的坑里去。
我索性关上了车窗,关了窗才能给自己留个喘息的余地。
“我没做错。对吗?我不需要难过。”我说。我不想去看窗外的人。我终于决定查看小吴的辞职信。这是一封全息立体语音信。我可以看见瘦小的小吴盘腿坐在一大堆凌乱的书稿报表里面,活像废纸堆里的一只蟑螂——该死,那不是我的资料库吗?乱成这样是一万只哈士奇闻进了资料库吗!——小吴的表情很奇怪,我几乎不知道用什么词才能形容,他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个活人,如果不是他捧在手中的中国茶竭力散发着袅袅茶气,我一定会怀疑他是一具抽走了灵魂的尸体。
“你错了博士。”小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每个字都像锤头重重地敲在我的心坎上。
“三天前,我看到你儿子在吹泡泡。泡泡糖一会变大,一会缩小,轻轻地颤啊颤啊,不断地调整着自身的形状。”小吴幽魂一般地说,“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博士,我想调出所有跟地球膨胀系数有关的资料,包括地热监控、应力数据甚至相关的地震数据。对了,您给过我这个权限。呵呵,没想到,有人在我之前已经向地质研究所申请s号档案,并显示下载成功。很荣幸,我找到了它们,在我们纸质资料库的角落。
“博士,我出生在中国,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四川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从那以后大小地震伴随着我整个成长。有人说,上帝把地球调成震动的了,有人大大咧咧地说只不过是网络发达了,大家对地震的消息接受得比以前多了。我从小就知道身边不断有亲戚在地震中消失,三岁那年,天坑开始在我的周围出现,赵爷爷的农田突然塌陷,李伯伯承包的自留山莫名其妙垮了半边。村里人告诉我,考出去,城里不会有天坑。因为城市只会向农村索取,因为农村就像一个多子的母亲,她已经撑不住了。然后有一天,我的村子在地震中垮了,我哭着发誓我要打败地震我要让乡亲能过上安稳日子。后来我真的考进了中国最好的地质大学,那是一个中国中部的城市,它不在板块交接带,我想我能安静四年了,我错了,城里一样有越来越频繁的天坑。有一天,我接到我好兄弟歇斯底里的一个电话,说他的家没了没了!等我赶到他家时才知道他的家掉进了天坑里,他本来是幸存者的,可是他挂了电话后就跳进了坑。我能理解他的悲哀,就跟我看见整个家变成平地时的绝望一样。我出了国,只要我说我是中国人,朋友们想起的不是龙的传人不是中国功夫,而是天坑。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自己都恨自己的前辈们贪婪浪费。可难道所有的错都在我们身上吗?全世界都在闹天坑,全世界都在责怪中国人。博士,您能懂这种耻辱吗?
“博士,我追随了您。因为在我心中你是掐住了地震喉咙的英雄。您说天坑跟矿产资源过度挖掘有关,我就拼命地整理资料;您说天坑可能跟地下水枯竭或者改向有关,我就连续几年坚持水文监测;您说天坑形成时说不定会有奇特的能量波,我就可以不要命地往多发地带走,只为了多安置几个监测仪!
“可是,博士,从一开始我们的方向就错了,对不对?”小吴说。
他以一个中国人的标准姿势喝了一口茶。这让他看起来有了些生气。
“一开始我们就错了。您早就说过天坑跟地震不一样。您最讨厌你家儿子吹泡泡。博士,泡泡是怎样的呢?一团小小的物质,在某种能量下受力膨胀,然后渐渐张大。呵呵,咱们的地球其实也不过是这苍茫宇宙中的一小团物质,对吗?众所周知,地球的形状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就像您儿子口里的那个泡泡一样,它会颤抖,它会改变形状。
“所有的人都知道地球板块漂移说,所有人都在猜测板块裂开的力量来自哪里,是星辰引力抑或是地球的旋转。其实,答案您已经知道——板块裂开漂移的初力是来自地球‘膨胀’。就像孩子的泡泡糖,越吹,表面的图案离得越远,就像乌龟壳上的裂纹,不是吗?
“地球是不稳定的。整个我们所知道的宇宙其实都由于四十六亿年前的一场爆炸而诞生,并且一直处于不断的前进中。就像夜空里的烟花.嘭!有的星星诞生,有的星星老去,有的星星因为各种原因在改变自己的状态。——嗯,就算我们扬起一片水花,水花们在飞行中也会不断地改变形状的——地球也是。魏格纳的学徒们是怎么说来着?地核内部的剧烈运动,导致地幔岩浆层的内部应力产生强大变化,内应力的变化使扩张和收缩压力极不均匀,从而使陆地各大板块不断地产生下沉跟隆起。也就是说当地球以膨胀力量为主的时候,会造成一块板块‘轰’地裂成好几块,然后在球体表面漂移。中国有句话叫月亏则盈,盛衰循环周而复始。太阳有十一年一次的不稳定期,地球也一样。地球也不过是宇宙一团物质,大自然的规律对于这一小团物质而言不能免俗。对于一个小泡泡而言,它有相对稳定的时期,也会有膨胀跟收缩的时刻,正如呼吸。博士,咱们前不久观测到的天马星云里的那颗星,短短一个小时内,就从一颗不起眼的小星燃烧成一颗一等亮星。万事万物都在变化啊。博士,重头戏来了,既然地球不稳定,既然地球也有变化周期,那假如地球是一个气球,收缩会产生什么现象——地核猛然缩小,不论较流层还是软流层都向地核无限靠紧,地壳被架空,接着,地壳一些薄弱部分会瞬间被来自地球内部的强大吸引力吸进去,形成天坑,当收缩的力量进入临界点后,便是整个地表的绝对坍塌。对吗?”
我没有答话,冷汗直流。等等,这只是一封信,我不需要答话。
“之后地球进入稳定期,再过许多年后,地球的地表再次裂开,气球再次吹鼓起来,当条件适宜时生物又卷土重来。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在地球上已经不止发生一回了。博士,您看您收集了什么?很多古生物资料呢,三叶虫、海蝎,甚至还有K-T界线资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其实已经明白答案很可能是天坑——不对,地球内应力的循环往复造成的地壳坍塌——才是造成二叠纪大灭绝、白垩纪大灭绝的真实原因。至于被黎阳2009年证明的那颗撞过地球的小行星,也不是造成恐龙灭绝的原因,而是被密度突然增大的地球的强大吸引力拉扯过来的可怜虫!它跟恐龙一样,是地球‘呼吸’周期的牺牲者。而现在,又一个临界点到了,再一次的文明灭绝已经无法避免了!对不对!”小吴说。
我闭了眼。
“我们不会有超人,也没有《地心游记》里的高科技。我们只有眼睁睁地等着,等着绝对坍塌的一刻。到时候,所有的人,所有的文明都会挤成小小的一团,博士,你早就有所察觉了对不对?所以你一方面鼓励我们不要绝望,另一方面却又在拼命找让你自己不断绝望的资料。你希望能找到预测局部天坑的方法却又明白迟早所有的一切努力都会归于一个无法填补的坑。你脾气越来越不好,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压力比我想象得更大。面对一个无法逃脱的结局,人类的所作所为十分可笑。可你却又免不了总想再试试,哪怕还有一线生机。”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一句话,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无限大的,一个是宇宙的伟大,一个是人类的愚蠢。
“博士,你错了。你该面对现实的。”辞职信里的小吴说。 我苦笑一下。在大自然面前,我们原本就不过是一堆蠕虫。我也想面对现实。我也希望能为除去脚下的定时炸弹做点什么。可是小吴也错了,那个资料室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收集成果,事实上,它已经换过至少三任主人。我之前的三名科学家都莫名其妙地死了。我想他们比我这个无线电学者应该更了解真相。可是面对一个无解的死亡末日,各国政府也只能无奈地选择压制信息。除了这还能怎么样呢?难道放出消息,让世界大乱吗?还是造几艘大船卖价值几个亿的船票?不,这是现实,不是科幻大片。对于政府而言除了等待绝对坍塌,没有更加稳妥更加明智的办法。它们不是不作为,恰恰相反,这就是国家机器的最大作为。
“博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希望我们都能离开这个该死的谎言研究所,也许,在绝对坍塌来临之前……”小吴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闭上眼,窗外的喧哗声似乎也在变小。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在看完信后睡了一觉。多久没这样睡过觉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梦里,我的脚下是坚实可靠的土地,我在开满小花的草地上奔跑,有个声音告诉我它永远那么可靠永远不会坍塌,于是,我拥抱着安静的大地哭了个稀里哗啦。
等我醒来时,穿黑袍子的人已经散了大半,天空飘起了雨。那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还在怔怔地守着深不见底的大坑。
我打开车门,给她拿了一把伞,对她说:“这把伞是巧克力色的,您的孩子一定觉得您撑起来很漂亮。”她抬头,向给我露出了一个湿淋淋的微笑。
回到车上,我倒转车头。在回家的路上,我给蒂娜打了一个电话:“我的黑发女士,请帮我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我辞职了。”挂机时我听见蒂娜的尖叫。她大概觉得小吴留下了一封被诅咒的信吧。然后我给我生气的妻子打了电话:“亲爱的,我们去逛街吧,顺便再买点你喜欢的花。接淘气鬼回来,对,不上学了,咱们进行吹泡泡比赛。”
中国人说的没错,在绝对坍塌来临之前我是得做点什么。
一个月后。
“我说无线电专家,你确定这机器一监测到条件适合就能激活?”来自美国的生物学家问。他裹在一身黑袍子里,黑袍子的标志是一个奇怪的泡泡。这个新兴教派最近在全世界各地遍地开花疯狂壮大。好在如今全世界的政府对宗教分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在很多国家宗教分子比一般人还要自由得多,哪怕这个宗教里都是些“奇怪的人”,比如前着名生物学家或者前无线电专家。
“不,我不确定。一切都交给了上帝。也许,下一个生命的轮回,压根不会有我们的影子。我们留下的这些‘诺亚方舟’也许只会变成一堆莫名其妙的石头片。”我回答。身上的黑袍子在喜马拉雅冰冷的风中飘成一面旗。科学的身上披着宗教的皮,不知道这算命运的嘲讽还是其他?
“要是成功了,岂不是跟圣经中说得一样?——方舟、泥土中抛洒的生命。天啊,我们是印证神话的人吗!”约克博士道。
“是啊,太神奇了—哥们,这些‘种子’就算逃过了绝对坍塌也要在方舟里待上几千年、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的时间,存活的几率还不如我去买彩票。”道尔耸耸肩说。
“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尽力了。”来自瑞典的科学家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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