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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梦到西洲

作品:吹梦到西洲作者:孑孓 字数:9483

01

许多上海人都知道在闵行区的南岭路,有一处独栋二层小别墅,住着百年前从北京逃来的落魄贵族。动荡时期大多数人都随出国潮去了国外,只剩下一个老阿妈,总穿民国时期的旧青衫大襟褂子,从一些抽丝的金线隐约可以看出它从前有多华贵,银白色的头发用一支白玉簪子在脑后绾一个简单的髻。

无论春夏秋冬,她总独自坐在院子里,层层裙角之下,偶尔露出一双三寸金莲,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深深的凄凉。

宋知南住在南岭路的另一侧,是无意间追一只流浪猫时发现的这所院子。它隐在高楼叠嶂之后,像一个遗世的存在。她从墙缝往里看,觉得墙里是另一个世界,带着神秘的吸引力。

后来,宋知南偶尔放学后会跑去院墙外转悠一会儿。

那日,宋知南又去了,她从墙缝里望着院子里的老阿妈在打盹。突然,从墙上跳下一只黄猫,吓了她一跳。她还没镇定下来,又有人突然拍了拍她的肩,吓得魂儿都快没了。

“你是谁?”

一把清澈好听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里,像静谧森林里汩汩的泉水声。

宋知南转身,对上一张清秀的脸,戴着简单的黑色框架眼镜,镜片也藏不住那一双澄净明亮的眸子。他身后是大片绯色的晚霞和光秃秃的槐树,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一种对立的美感。

“你是谁?”她有一种被抓包的心虚感,反问道。

她只是条件反射地自我保护,他却认真地道出姓名。

“聂云意。”

他说完,怔怔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她回答,她矜持地没有说话。

聂云意见她不答,也没再追问,只移步到木栅门处,堂而皇之地推开门进去了。宋知南没敢跟进去,因为南岭路的人都说这家院子闹鬼,所以小孩子们从来不敢来这儿玩。虽然她知道是谣传,却也还是有些胆怯。

宋知南趴在墙外看聂云意轻轻唤醒了老阿妈,接下来,聂云意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来,挺拔如松地立在她的身侧,翻开书页开始读起来。字正腔圆,朗朗动人,老阿妈满是褶皱的脸上微微泛出笑意。不知是声音太好听,还是故事太动人,宋知南不知不觉就听了下去。

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淡去的晚霞,聂云意合上书的时候,她才恍惚惊醒。

聂云意搀扶老阿妈进屋之后,出来见她还在,吓了一跳,他提醒她早些回家:“这里天黑了可没有路灯。”

宋知南望着他,夕阳最后的光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眸光变成了金色,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手心沁出细密的薄汗。

“我叫宋知南。”她突兀地说。

他蒙了一瞬,她已经笑着跑远了。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定了定才想起,她回答的是他之前的问题。

这是宋知南跟聂云意的初相见,他是郎朗如风的少年,她是如青葱般的少女。在她眼里,他简直完美到找不到任何缺点,而他们之间,仿佛注定要发生什么故事。

02

那一晚,宋知南的脑海里总是冒出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心间涤荡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像夏日里吃的青橘,层层酸涩后是清冽的甜。

但是第二天再去旧别墅,却没遇见他。后来,她渐渐找到规律,聂云意每周一三五才会去别墅给老阿妈朗读。

见过几次之后,两人相熟起来。

聂云意说,他是一年前无意中路过这里,发现老阿妈生病晕倒在地上。他送她去了医院,之后便常来看她。老阿妈终身未嫁,又不识字,孤苦无依。政府要接她去养老院,她也不愿意,她说自己要守着这个院子,等一个人。

“等谁?”宋知南好奇地问。

聂云意摇头,宋知南脑洞大开,她说一般这种故事的背后,都是等一个年轻时候分开的爱人。

聂云意一听,俯下身,将食指立在嘴边朝她摆了一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说:“大概是院子里太安静的缘故,老太太的耳朵特别尖,别被她听见。”

宋知南看着他近在咫尺滚动的喉结和好看的下巴,还有他身上散发出好闻的松香味,她咽了咽口水,恍惚地问:“如果将来有一天,和你喜欢的人分开了,你也会等他吗?”

聂云意郑重其事地思考了片刻,答:“会。”

宋知南的心上跳过一丝慌乱,而聂云意这才发现他的脸离自己很近,连忙直起身子,尴尬地清清嗓子,转身走进院子。

宋知南跟着跑进去。

现在,她不仅敢进去,还敢跟老阿妈讲话。她虽然一把年纪,但说起吴语来轻巧柔软,口齿清晰。

聂云意又读起书来,宋知南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的,移不开眼。

坐在两人之间的老阿妈仿佛嗅到了他们之间的某种气息,兀自笑起来,浑浊的眼里有清澈的泪光。

有时候,老阿妈也给他们讲自己从前的故事,战乱时期的北京和曾经歌舞升平的上海,他们两个人蹲在她的面前,听得十分入迷。

聂云意喜欢这所旧院子,也痴迷于老阿妈口中的故事,而宋知南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他。少女的喜欢总是纯粹又简单,只稍稍动了心,就不管不顾地爱下去。

那一年,她跟他都是十六岁,她陪聂云意在那所院子里读完第三本书的时候,已经是冬去春来。 

那时,宋知南还没想过分离这回事,只想钟表上的时间能够走得快些,希望干瘪的身体生出曲线,升学时被姆妈押去剪短的头发能够快些长长,因为她听邻居孟黎说,男孩都喜欢长头发的女生。

暑假开始之后,她跟聂云意便每日都来。老阿妈午睡的时候,他们就坐在院子里逗猫。她不小心被猫挠破了皮,他大惊失色地跑出去,五分钟后带着创可贴回来。他递给她的时候,正对上她的眼睛,一时间心跳加速。

两人四目相对,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明朗了。

他们约好第二天再见,宋知南回家之后却突然被告知,前阵子她父亲买的股票大涨,赚了不少钱,趁着房价还不高,火速换了大房子。因为一家三口之前挤在不到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她一直想住大房子,所以他们瞒着她,此刻丢给她一个大惊喜。

她慌张地看着已经打包好的行李,想去找聂云意,但搬家公司的人在楼底下狂按喇叭,她被不知情的父母押上车,走得措不及防,连告别也没来得及。

新家在嘉定区,到闵行区快要跨越整个上海,而且搬过去不久,宋知南就升入高三,成了不知疲倦的学习机器。她偶尔会想起那座老旧的院子,想起聂云意清亮的眸子。

那时候不似现在通讯发达,地铁也才开通两条线,那么大的上海,想找一个人,实属难事。

高考结束的那天,她没跟同学们聚会,而是骑了三个小时的自行车,从嘉定区到闵行区。但只剩下空荡荡的院子,春草丛生,一番久无人居的迹象。

不到一年的时间,一切变得物是人非,仿若曾经种种不过一场虚无的梦境。宋知南看着门上锈迹丛生的铜锁,忽地哭出声来。

她以为走很长很长的路就能走到他的身边,她以为每天想很多次就能梦见,可现实如山,她的头发终于垂肩了,却与他失散了。

03

宋知南在办公室里恍惚地从梦中醒来,带着深深的怅然若失。窗外乌云堆叠,天阴暗得像灰雀的翅膀,一副山雨欲来的征兆。

手机倏忽响起,是孟黎发来的消息,约她去看一场旧物展览,他知道她一向喜欢这些。宋知南划拉到信息的最下面,本想回个拒绝,因为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但目光扫过地址那行字时,她整个人都顿住了,心里犹如一群海鸥振翅飞过,往事铺天盖地涌入脑海。

闵行区南岭路257号,她记性再差也记得这是旧别墅的地址。

她心间微微颤动,回复了一个“好”字。

次日下午,孟黎开着自己的小跑来接她,穿越大半个上海抵达南岭路。

其实,宋知南以为她会像小说里那样遇见聂云意的,但是后来,她在大学里重遇了孟黎,却没有他半点消息,她早就意识到自己跟他大概是缘分已经耗尽。她甚至偶尔会天真地想,早知那时候就不必天天去见他了,留一点在未来,哪怕只是见一面也好。

孟黎去停车,宋知南独自走进院子,发现记忆里荒草丛生的院子已经焕然一新。细看只是翻新了,其他基本保留原貌。

看来这间别墅的主人也是个怀旧之人。

宋知南还没走进内堂,一只黄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她一怔,认出那只老猫,不禁诧异,它竟然还在。她俯身想去抱它,它却灵巧地躲开,溜进展馆内,她追过去在捉住它的那一瞬间,眼前忽地出现一双脚。

她自鞋面往上看去,九分裤露出细白的脚踝,白衬衣乖巧地扎进裤腰,下巴弧度好看,脸……

宋知南整个人定住,心漏跳了好几拍,直到猫从她的怀里挣脱,对面的声音灌进耳朵里,她才恍惚地回过神来。

那一刻,她的心里好似飞出千百只蝴蝶来,汹涌又美妙。

她预演过许多次与他重逢的场景,开场白也反复练习,大学四年偶尔会梦见他,彼此都还是少年模样。每次从梦里醒来,都会闭上眼想再梦一会儿。如今真的再见到他,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久不见。”聂云意先开了口,嘴角是熟悉的弧度。

一向口齿伶俐的宋知南竟然大舌头了,好几次才说出完整的一句“好久不见”。

停车回来的孟黎走进内堂时,只见二人面对面站着,八角窗外的光在他们身上投下细细的光束,而他们就像两尊石像,谁也不说话,但眼里有他看不懂的情绪。

也许是他走路的声响惊动了他们,齐齐地朝他看来。

宋知南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间展馆的馆长会是聂云意,而展出的物件大多都是老阿妈留下来的,包括那件青衫褂子。聂云意说,她在几年前病得厉害,住进了养老院,这所院子便荒了。她于两年前离世,临了把这所院子赠予他,希望他开一间展馆,好好保护这所院子,以便将来有人来寻她。

宋知南心底漫起悲伤,眼底潮湿。虽然早知老阿妈那把年纪将不久于人世,可是亲耳听见她去世,还是深感遗憾。若当年没有离开,自己一定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等到那个人了吗?”她问。

聂云意苦涩地摇头。

宋知南的难过又加重了几分,气氛静下来,才发现馆内的人不知何时都已散去。而孟黎不爱这些,早早地去外头等着了,只剩他们两人。

七年不见,聂云意不再是那个清白俊朗的少年,比从前更高也更挺拔,有了年轻男人的意气风发。 [

她仍然要仰望他,而他眼里的光却一点也未淡去。

04

一别许久,再熟悉的人也会略显疏离。

宋知南也是如此,纵使心底被往事填满,但说出来的话总归是客气的。

闭馆前,他们一道走出院子,在门口交换名片。宋知南有许多话还未说出口,孟黎在车里按喇叭,再不走等下就赶上高峰期,要堵几个小时。

宋知南坐上车渐渐远去,而后视镜里的聂云意在原地站了很久。

那些年少的心动一分一毫地搁在心里,被岁月蒙了厚厚的灰,此刻夜风一吹,便全都袒露出来,藏也藏不住。

晚上回去,宋知南抱着手机想给他打电话,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思来想去一夜未眠。清晨天刚透亮,她便开着车往闵行去了。而聂云意就像是在等她一般,早早开了馆。

她走进院子时,他已经站在院子中央。

老旧的灰白的色墙壁,仿佛把他们带回到七年前。她松开紧握的手,开头便是一句“对不起”。

聂云意知她这句对不起是为何,也心安理得地接受。当年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消失了,他等了她好久好久,总以为第二天就能在院墙外碰见她,结果回回落空,他就差挨家挨户去找她了。

想表现得再洒脱,心中多少有些怨恨,也想过就算以后狭路相逢,他也要昂起头冷下脸,做出一副被辜负的样子。可昨日见到她,心里却只有满满当当的惊喜,今日一句“对不起”就化解了他心里所有的哀愁。

聂云意一边拉起她的手,一边说:“帮你保管了这么久,也该还你了。”

宋知南低眉看,手心里躺着一枚月牙形状的祖母绿坠子,有着冰凉的触感。她还没问,便听见他的声音自头顶落下来。

“老阿妈送你的。”

聂云意说完,回屋取了一条金丝线将坠子串起来,又重新放到她的手心里。

“不如,你帮我戴上吧。”

聂云意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时,两人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对视。宋知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谢谢”。聂云意忽地就笑了,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而他们的分别也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

那以后,宋知南隔三岔五就穿越大半个上海往展馆里来,聂云意把她离开之后的事一一讲给她听。

比如,黄猫生了一窝小猫,南岭路开了一家很大的商场,再过不久还要通地铁。

说话间,她不经意间瞥见他衬衫缝隙里的玉坠子,跟她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心里窃喜。

05

仲夏夜,宋知南正在家跟聂云意发消息,孟黎突然来找她。

她一开门,就看见一束香槟玫瑰。孟黎把花塞到她怀里,侧身进了屋。他向来如此,每回来都不空手。

宋知南曾经还笑他,是不是对每个女孩都这样。

孟黎是那种花花公子的长相,也是花花公子的性格,从大学起身边就没少过女伴。但不知为何,他独独对她上了心,从大学追到现在也不收手。她回回都一本正经地拒绝,但是很明显,一点也不奏效。

孟黎坐在沙发上,说了半天最近的见闻。宋知南心不在焉地把花插进花瓶里,有些后悔,当时若早知道面试公司是他家开就应该跑路的,这样也就不至于后来处处受他眷顾,现在总觉得欠着他什么。

“对了,”孟黎突然恍然大悟地说,“你不是一直想去伦敦进修吗?明天我跟我爸说说,把最后一个名额给你。说,你要怎么感激我?”

宋知南一怔,她之前确实有跟公司申请过名额,但一直没批准。不过现在跟聂云意重逢之后,她已经放弃这个念头了。

“可是……我现在不想去了。”宋知南的眼里带着深深的歉意。

孟黎的笑僵在脸上,时间仿佛静止下来。良久他才冷下脸,一字一顿地问:“是因为那个叫聂云意的人吗?”

宋知南没打算逃避这个问题,直视他寒冷的目光,坚定地点头。她好不容易才找回他,她不会再为任何事情离开他了。

孟黎的脸越发冷,他随口说公司还有事就走了。

宋知南松了口气,其实她不傻,以她在公司的能力,是绝对可以得到这个名额的。她早就知道是孟黎从中作梗,不希望她去国外,现在却主动说要放她走,大概是感觉到聂云意对自己的威胁了吧。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最终目的。

孟黎很好,可她心里很多年前就已经装了别人,即使在重逢聂云意之前,她也没想过会喜欢别人。

现在遇到了,她绝对不会再错过。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完美,现在上海的房价飞涨,那所院子不是个小数目,但他还是选择完成老阿妈的遗志。

她最初喜欢他,大抵就是出于他内心的善良。

宋知南不知走出去的孟黎在门外站了许久才离开,他的双手握拳,攥得紧紧的。很久之前他就知道她心里住着别人,他以为自己总能感动她,哪怕为了留她在身边,不惜跟父亲起争执,断了她去伦敦的机会。现在他不得不送她走,可她却为了那个人放弃大好的前程。

他喜欢她,是从十七岁就开始的。偶尔在南岭路遇见她,之后渐渐熟络。有一日,她红着脸问他,男生是不是都喜欢长发女生,他含蓄地说大部分都是吧,之后她便开始续起长发,他还以为…… 

呵,真是讽刺啊。

喜欢了她这么多年,他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带她去了那间旧物展馆。

这让她那颗快要死掉的心,又如遇一场春雨。

06

八月下旬,上海持续阴天,新闻上说不久之后会有一场暴雨。

宋知南坐在办公室里写辞职信,她打算去闵行区找份工作,这样不用见一面就横穿一次上海,她跟聂云意也能经常见面了。

她正幻想着要怎样跟他表明心迹,想得脸红心跳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是聂云意打来电话,她立即按下接听键。

听筒里,聂云意急切又惊喜地告诉她,早上突然有人打电话给他,说是要找舒穆禄雅真,那是老阿妈的名字,他在她身份证上看过。并且对方还说,是她从前的恋人。

聂云意说得语无伦次,宋知南激动得跳起来。

还没下班,宋知南就赶去了南岭路。见到聂云意之后,两人都感慨地眼底潮湿。老阿妈终归还是等到了那个他。

他们在院子里等了好久,在天黑之前终于等到了来人。

那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宋知南跟聂云意对看一眼,都疑惑会不会是骗子。直到老人取出包里的陶瓷罐子,他们顿时了然。

老人说:“家父三年前离世,病逝前一直念叨着想再见一次雅真小姐……”

原来老人是从新加坡来,之前一直没空,现在空闲下来决定帮父亲完成遗愿。本来只是想找找看的,没想到还真的找到了。

他带来的还有一本日记,上面说那个叫钟未离的老人在十九岁的时候结识了十七岁的雅真,两人坠入爱河,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但雅真的家人不同意,于是她被禁足在院子里。不久上海发生了战乱,钟未离与家人一同从上海移民去了新加坡。那时的一切都身不由己,后来他在父母的操办下娶妻生子……

宋知南看完日记,早已泪流满面。

聂云意轻抚宋知南的肩,他对老人说,老阿妈终身未嫁,她也于三年前去世了。

两人连去世的时间都仿佛约好了一样,宋知南哀哀地叹气,原来世上真有跨越一个世纪的爱情,至死都恋恋不忘。他虽然负了她,但至少还记得她,如今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一定早早地碰面了吧。

第二日,聂云意带老人去老阿妈的墓前,宋知南远远看着老人将父亲的骨灰放在石碑前,两人分离半个世纪,现在总算是“见面”了。

聂云意走回到她身边,经历了这段旷世之恋,他们的心里好像多了些什么,心意也都明朗起来。恍惚间,宋知南感觉聂云意握住了自己的手,紧紧的,仿佛带着某种坚定。她抬起头看他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而此时,天边乌云翻涌,好似正在酝酿一场大雨。

07

展馆出事是在第二天。

宋知南刚把辞职信交上去,就接到聂云意的电话。他说早上展馆突然来了一群人,说这栋别墅太老旧,属于危险违规建筑,必须拆除。

宋知南一听,心有戚戚,偏在这个时候,孟黎进了她的办公室,还不等她开口便说:“知南,我不求你爱我,只求你留在我身边,这样我就放他一马。”

宋知南顿时懂了:“是你做的?”

孟黎不答话,宋知南心下一凉。孟家从民国时期就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他想对一栋房子做点什么,简直轻而易举。

只是她不知道,他竟然会用这来威胁自己。

“卑鄙。”她瞪他一眼,如果没了展馆,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孟黎没说话,却笑起来:“对,我是卑鄙,但那个叫聂云意的人比我更卑鄙。我只想留住你,而他却占有了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什么意思?”宋知南警惕地问。

孟黎将一沓资料递给她。

宋知南不以为意地翻开,才看到第一张就傻眼了,心上仿佛被人狠狠地划了一道,一点一点将她吞噬。

越是完美的东西,越是白璧微瑕,一丁点的污点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这不是真的。”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说出口的话还是有些虚。

“是不是真的,你去问他不就知道了。”孟黎倒是一副坦荡荡的样子。

宋知南一步一顿地走出办公室,关上门之后整个人就软了下去,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资料上那些尖锐的文字。她自然不会去找他对质,因为那些资料都再真实不过,顶多是夸大其词,丝毫没有伪装的成分。

她没有回家而是走去了街上,细密的小雨夹着风迎面吹来。正值仲夏,她竟然觉得有些冷,不禁缩了缩肩膀。手机不时地有消息提醒的声音,她知道是聂云意,却没有拿出来看。

她蓦地想起,七年前初遇聂云意的那天,明明阳光正好,在回忆里却成了灰色调。她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家里的情况,不知道他原来有个那样贫困的家庭,还有个患病多年的父亲,更不知道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完美。

雨忽地大起来,聂云意打来电话,她恍恍惚惚地按下接听键。

他问她为什么不回消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在电话这头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聂云意,十五岁三次出入少年犯管教所,十六岁因为偷东西被学校开除,因为偷东西而引发一场火灾,依旧屡教不改……” 

电话那端的声息渐渐淡去,宋知南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她原本想忍住不说的,但敌不过心底那些失落。她曾以为他那么完美,可现实却偏偏如此。

这其中的落差,越爱就越让人感到酸楚。

宋知南初遇聂云意的前一晚,他偶然发现了这栋老别墅。谁都知道那院子里的老阿妈是清朝贵族,想必有些值钱的东西。他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潜进去,本以为能捞点东西,却被老阿妈发现。她倒不觉得惊慌,像是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盗贼。

八角窗外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老人一脸淡定。他毕竟年少,反而心虚得要命,想慌忙逃出去却拔不动脚,就算她要报警,他也认栽了。

但老阿妈不仅没有报警,还提出条件,让他每周一三五准时到院子里读书给自己听,自己会付给他酬劳。因为,她不识字。

最后是关于那栋旧别墅,甚至至今也没有任何文件能表明那所旧别墅是属于他的,全凭他的一面之词就占有了那间别墅,他钻的是老阿妈没有任何亲人的空子。

所以,他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清白,那样冠冕堂皇,从一开始他就带着利欲熏心的目的。

宋知南说完,雨停下来,聂云意从头至尾都没有反驳一句。

他尝试好几次发音,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宋知南哂笑,他没有对不起她,可是他对不起谁呢?她也不知道。只觉得胸口仿佛被压了一块重重的巨石,喘不过气来。

最后,聂云意跟她说,让她明天去一趟展馆,他想跟她认真地谈一谈。那口吻,充满了祈求和凄楚。

宋知南许久没有回答,那头绝望地挂断电话。

她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心里戚戚然。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表象之下其实都隐藏着另一番真相,但是对于聂云意而言,她忽地就觉得有些心寒。

08

入夜以后,雨势又大起来,隔着玻璃,雨声仍声声入耳。

宋知南望着外面朦胧的光晕,辗转反侧,她不知道见到聂云意以后,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两人之间又能说些什么。

她甚至把这些都怪罪在孟黎头上,如果不是他告诉自己这些事,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不知道的话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难过,她宁愿永远被欺瞒,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而他,在她的心里也就永远那样完美无瑕。

天透亮时,宋知南的手机收到一条上海嘉定区发来的关于暴雨红色预警的消息,提醒市民注意安全。宋知南听见雨声大得像雷鸣,渐渐困意袭来,缓缓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十六岁的聂云意。那时候他们仿佛相识已久,他曾问她,如果有一个小偷跑来偷老阿妈的东西,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斩钉截铁地说,报警啊,这么坏的人连孤寡老人的东西都偷,要坐一辈子的牢。

那句话在梦里重复了好多遍,宋知南醒来时天已大亮,雨也渐渐停歇。她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之前做的梦,才蓦然想起那不是梦,而是从前发生过的事。

她不禁唏嘘,原来他那时说的就是他自己。

宋知南还是决定跟他谈一谈,无论如何都想听他亲口说出那些事实。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永远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在那个夜里,滂沱大雨冲塌了那栋旧别墅,而聂云意偏偏没回家,他整宿都坐在店里等她,从天黑到天亮。屋外大雨倾盆,屋顶和横梁倒下来的那一瞬间他还在发呆,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连躲都来不及。

意外发生的时候,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无尽的黑暗。等有人发觉那栋老别墅成为一堆废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聂云意失去最后一丝意识的时候,念出的最后一个名字,是宋知南。他还有话没跟她说,他想告诉她,那时候他家确实很穷,父亲也确实病了,没钱买药,快要连饭都吃不起,他迫不得已才会去偷东西。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从他认识她以后,他就决心要把那些不堪的过往都埋在心底,从此做个光明磊落的人。

这一切只为当有一天她突然问起他的过去,他敢笑着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有再普通不过的人生。

他以为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自己人生的污点,却不想一切来得那么快,快到他还来不及跟她说一声,我喜欢你。

宋知南站在一片废墟之前,惶然地看着消防兵将层层瓦砾之下的聂云意给翻出来,又将他抬上担架,再迅速地抬上救护车。

宋知南坐在手术室外无意识地流着泪,刚才聂云意血迹斑斑的脸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在救护车上握着他冰凉的手,看见他脖子上仍挂着那枚玉坠子,和她脖子上的一模一样,她突然就醒悟了。

她爱的人是他啊,无论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但在她认识他之后,他一直都是个好人,比她认识的所有人都要好。

她又何必去计较那些无关的往事呢?只要爱他就好。

09

聂云意在手术结束后仍未醒来,医生说他伤在头部,虽然已脱离生命危险,但什么时候能醒来还不确定。宋知南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病床边。晚些时候他的母亲才得知消息赶来,哭天抢地好一阵子才停歇。

可聂云意并不似她期待的那样,好几日都没醒来。

宋知南从聂云意母亲那里得知,聂云意的父亲已于多年前去世,本来是可以有治疗的机会的,但那时家财已经散尽,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回天乏力。原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想过要动那旧别墅一分一毫,哪怕那样能换回他父亲的生命。到最后,他仍怀揣着满满的愿景,只为让她相信,他已不是从前的他。 

几日后,宋知南去了一趟养老院。曾照顾老阿妈的护工说,老阿妈去世的时候确实把房子留给了聂云意,自己当时就在身边。于是她想,那一定是老阿妈比自己明白得更早,她知道聂云意已改过自新,可是自己却纠结于过去,以至于差点弄丢了他。

若不是那一通电话,他不会下着大雨仍坚持在展馆里等她,他不等她便不会出事了。

从养老院回医院的路上,宋知南一直在想,哪怕用尽余生的幸运,流尽余生的眼泪,也要换聂云意平安苏醒。

此生,她已经不能再失去他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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